漢語社會中識字社群的漢字字形思維例析

General 更新 2024年05月20日

迄今為止,在為人所知的古今一切文字體系中,無論是從歷時的角度看還是從共時的角度看,漢字體系包括的不同個體都是最多:《漢語大字典》收錄漢字已經接近五萬五千個,《中華字海》收錄漢字更達八萬五千有餘。同時,漢字作為由線段構成的表意系統文字,團塊狀的單個兒的漢字形體中,絕大多數有表意成分。漢字體系的這兩個特點,為漢語社會裡識字社群的人準備了特有的物質條件,使他們有可能借助漢字字形來反映自身對客觀世界的認識,形成了字形思維。

字形思維,是漢語社會中識字社群特有的一種思維方式。識字社群的成員,在認識客觀事物,探究客觀事物之間的關係甚至依據思維的結果進一步調整個人的行為時,常常會在有意無意中受制於漢字形體,從字形角度去思考。不過這裡應該說明的是,文字學家根據漢字形、音、義關係或者字與字之間形體的系統關聯等所做的純文字學層面的研究,或者文字學與文化學等交叉學科關於漢字字形的研究,沒納入本文研究的範圍。

漢語社會中識字社群的漢字字形思維,在多個方面都得到了應用,以下幾個方面的應用是其中比較常見、並且比較顯眼的。

一、借字形描寫各色事物

漢字的圖形性極強,以致有人根據這一點認為漢字是形意文字。事實上,把漢字等同於一種平面設計、把漢字系統看成是變化豐富的圖形集,在漢語社會中,確實是是識字者的一種潛意識。他們習慣於用字形來描畫各色情形、事物,下面所舉是見於《水滸傳》的一些例子:

每到晚便放翻身體,橫羅十字,倒在禪床上睡                    《第3回》

三個頭領,丁字腳圍定                                        《第60回》

秦明力敵二將,全無懼怯,三匹馬丁字兒擺開                    《第92回》

晁蓋等七人在右邊一字兒立下;王倫與眾頭領在左邊一字兒立下    《第18回》

一百隻船,一字兒拋定了錨                                    《第111回》

其中,用“一字兒”來寫動作的情形最為多見。《三國演義》中也不乏這方面的的例子:

扎住陣腳,一字兒擺在橋西,使人飛報曹操             《第42回》

江西南上戰船一字兒擺開,乘風唿哨而至               《第42回》

正慌急間,忽見江岸邊一字兒拋著拖篷船二十餘隻       《第55回》

後隊作先鋒,一字兒擺開                             《第59回》

正在危急,忽見下流頭港內一字兒使出十餘隻船來       《第61回》

乃調大軍於河北岸一字兒下寨                         《第89回》

過橋南岸,一字下三個大營,以待蠻兵。               《第89回》

丁奉將船一字兒拋在水上                             《第108回》

識字者還利用一些與常見事物形體一致或者近似的字形,為漢語創造出別的語言裡較少見到的字形詞語,例如:

人字梯    品字樓    一字巾   國字臉    米字格    迴文花    日字型

漢字系統中各不相同的個體的形制,與現實生活中道路、河流、地勢等具有線性的東西,有較高的相似性。口語中,用漢字字形來描摹上述各類事物的情況最多。例如:

大樓呈山字形

花壇中間有 “井”字形的小徑

馬走日字象飛田

江南水鄉的古鎮甪直,按照當地的說法,其得名就是由於這個鎮子當年的溝渠系統像鎮子名稱中“甪直”的“甪”字。

二、賦予非漢字事物以漢字字形

在並非漢字的各色事物中找出漢字字形,似乎也是漢語社會中識字社群的一種特殊才能,自古如此。下面略舉史書中的幾個例子。

生而有奇異,兩胯駢骨,頂上隆起,有文在右手曰“武”        《梁書·卷一》

仰見天中有字曰“範氏宅”                   《南史卷七〇·列傳第六十》

有文在手曰“王”字                         《北史·隋本紀上第十一》

有蟲食其葉,成文字,曰“公孫病已立”                  《漢書·五行志》

瑞安縣民張度解木五片,皆有“天下太平”字      《宋史·卷六、五·志第十八》

識字者在手掌、雲彩和劈柴中,從掌紋、雲紋、木紋等中挑出若干線條,構成了他們希望構成的漢字,從而表達出他們想要表達而又不宜或者不滿足於直接表達的思想。直至今日,很多人還真相信這麼一種說法,老虎頭上有個“王”字。

三、由相近字形推及其它事物

筆畫數量、筆際關係的或大或小的差異,都可能構成不同的漢字。漢語社會的識字者常常會由於給出的字形與另一個字形相似,而推想到另一個事物。 以下是《楚天都市報》一幅照片的文字說明:

XX公安分局XX派出所的戶政廳,招牌上的“戶”字掉了一點,很長的時間沒有修補,讓前來辦證的人望而生畏。           《少一點  蠻嚇人》    2003年1月25日

數年前見諸該報報端的還有一則類似的訊息:

天津路上的一家茶社門外,懸有一燈箱,夜色中甚是醒目,其圖案為一金髮女郎,手持一啤酒瓶,其上的文字卻讓人費解。

乍一看,此四字似乎是“偷情樂園”,直讓人感嘆世風日下,但是且慢,細細察之,“偷”字的“亻”旁邊竟然另有一“點”,此四字原來是“愉情樂園”。眼睛一眨,“愉情”差點成了“偷情”,這個擦邊球打得真是地道。……  《“愉情”乎?“偷情”乎?》 1998年9月4日

前例因為“戶、屍”形近,“戶”字掉了一個點就成了“屍”。後例由“愉情”被故意寫得像“偷情”,字形相近也是最要的成因。再如某地建了一個漂亮的住宅小區名叫“金苑”,這原本是個很好的名字。可是宣傳品上用隸體字寫的“金苑”,由於“金”字中的兩點比較小,“苑”字中的草字頭也寫成了一橫加兩個很小的點,遠遠望去,“金苑”就很容易被人誤認作“全死”,感覺一下子變壞,原因說到底仍然是字形。

四、拆分、組合字形以聯絡事物

在漢字系統中,字中有字的情形幾乎是常規,換句話說,漢字常常由成字部件構成或者由形幹字構成。漢語社會的識字者也因此而能夠通過拆分、組合字形以聯絡事物。例如:
(曹操)取筆於門上書一“活”字而去。人皆不曉其意。修曰:“門內添活字,乃闊字也。丞相嫌園門闊耳。”於是再築牆圍,改造停當,又請操觀之。操大喜,問曰:“誰知吾意?”左右曰:“楊修也。”操雖稱美,心甚忌之。又一日,塞北送酥一盒至。操自寫“一合酥”三字於盒上,置之案頭。修入見之,竟取匙與眾分食訖。操問其故,修答曰:“盒上明書一人一口酥,豈敢違丞相之命乎?                  《三國演義·第七十二回》

杜玄有牛一頭,玄甚憐之。夜夢見其牛有兩尾,以問佔者李仙藥。曰:“‘牛’字有兩尾,‘失’字也。”,經數日,果失之。          《太平廣記·卷279》

將“一合”拆分為“一人一口”,將“牛”組合為“失”,都是通過變化後的字形來聯絡本來不一定相關的事物。一些家庭在給孩子命名時經常抽取親人名字中的部件合成一個字,按照五行學說取上具有金木水火土偏旁的字等等,都可以歸於此類。中央電視臺一臺(CCTV-1)2003年1月30日“新聞30分” 的一則訊息說,有一家工廠為自己的洗衣粉取名為“同佳”,並且按照“雕”字的寫法放在一個方塊裡,以假冒“雕”牌洗衣粉。這是字形思維見於作奸犯科的例子。

五、變化字內構字成分以突出事物
    漢字的表意屬性的一個重要表現,是它的構成成分常常能夠單獨表意,作為字內成分的形旁的主要功能就是如此。識字者有時會有意識地強調某個字的形旁,以突出特定事物。例如把“酒”字的三點水寫得特別大,把“酉”字寫得特別小,表示酒中摻了水。又如在一個較大的“喜”字的部件“口”中放進另一個小小的“喜”,表示奉子成婚等,就屬於此類。據說是由蘇東坡創造的神智體詩,所遵循的基本上也是同一思路。

字形思維作為一種思維方式有著自己的特點。

首先,字形思維具有強烈的直觀性。在字形思維過程中,識字者直接觀察到了客觀世界的一些事物,直接對它們進行漢字字形圖式的分類,具體而又生動。人們對客觀世界的認識來自自身對客觀世界的感知,對於漢族人來說,通常情況下,無論識字與否,這種感知都能夠毫不費力地用漢語表達出來。一條盤山小道,非識字者可以用“盤山小道”來表達,也可以用“彎彎曲曲的山路”等等來表達,但是由於非識字者缺少對漢字字形的直觀感知,他通常不會用“之字路”這一類字形詞語來表達。推一步說,非識字者即使用了“之字路”這類字形詞語,可是它們對其意義的把握卻是來自詞語“zhi-zi-lu”三個音節整體,不是來自“之” 這個字形。同時,他們只瞭解字形詞語的理性意義,而不瞭解其形象色彩意義。另外的例子如對餐館為什麼名之為“犇羴鱻”,石材商店為什麼名之為“磊磊”一類的問題,非識字者也不大可能像識字者那樣會通過在招牌中看到的牛、羊、魚,看到的一堆堆的石頭,看出店子的經營範圍。總之,非識字者難以像識字者那樣不假思索就給出問題答案,更難以深入理解命名者的良苦用心。曾經是象形文字的漢字,如果說現在還保留有某些象形特點,恐怕主要體現在字形詞語中。

其次,字形思維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字形思維過程中,識字者不是從“字”的基本應用實際出發循例使用它,不注重反映字所概括的客觀事實;而是從主觀感受、區域性印象乃至對字形的偏愛出發,別出心裁或者別有用心地使用它。這種主觀性可以表現為識字社群的群體主觀,例如,我們曾就字形詞語的使用情況做過調查,調查對同一圖形(“丄”狀道路)的感知情況。調查者假定的“丁字路”這種說法,只在識字者口中出現,在非識字者口語中它被代之以“三叉路”。主觀性也表現在各個識字者自身,例如:

描寫大的烏龜,我贊成寫“龜”,描寫小小的金錢龜,我贊成寫“龜”。大戶人家燈火輝煌 ,我贊成寫“燈”,若是“人兒伴著孤燈”,我贊成寫“燈”。“淚珠兒點點滴滴濕透了羅衫”,這句話看似平常卻予人印象甚深,你看句子裡有多少三點水和四點水!那都是黛玉的眼淚!

王鼎鈞  《文學種子》

再如,“殊”義為“差異;特別;很”,是一個很一般的字,通常不會犯忌諱。但據記載,和尚來複卻由於在其獻給朱元璋的頌詩中用了這麼個字而丟掉了自己的腦袋。因為在朱元璋的字形思維過程中,“殊”字被分解成了“歹朱”兩個字形,並且根據這一點指責來複和尚是在用這個字罵他。其實“殊”字中的“歹”,原來也只有“傷殘”義而沒有“壞、惡”義,“朱”是聲旁。

再次,字形思維表現為不同層級。可以粗略地分為三層:直接用字形去表述事物狀貌或者使用字形詞語表述事物狀貌例如“十字交叉”、“十字架”,這類是較低的層級,它只是把字形與事物進行比照,只反映漢字字形與客觀事物外觀上的相似,只構成字形與事物間的外部聯絡。這個層級的字形思維中,某個漢字原本具有的字義通常不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漢字形體自身的圖形像似意義。所以上引字形詞語中目標字的意義,通常不是這個字本來的意義,例如“十字架”中的目標字 “十”,字義已經不再是“10”,“十字架”也不能寫成“10字架”。從一個字中找出另一個字或者幾個字,處於字形思維的中間層級。例如將廈門鼓浪嶼本名 “晃巖”的大塊岩石,拆成“日光巖” 來稱今日之風景名勝,就源於這類字形思維。又如 “臭”字。一般情況下對“臭”的理解是“難聞”,也喻指“令人厭惡”等,在制謎者的字形思維中,“臭”被分解為“自大一點”,指“(因驕傲而)令人厭惡 ”。中間層級的字形思維,常常要利用字中的類字部件即獨立時可以成字的部件把它提升為字,並利用其字義做新的表述。較高的層級是以字組字或者物、字混合組字。中國家長給孩子命名時,除了前引抽取部件例,還有抽取親人名字中的字來合成另一個字的,例如陳立人和王小青將他們的兒子命名為“靖”,以表達小兩口要長相廝守、白頭到老的美好願望。前面舉的曹操在門上書寫“活” 字,“牛”長了兩條尾巴,是物、字混合組字的例子。這個層級的字形思維,要求有更豐富的漢字字形知識,否則只能是百思不得其解。例如謎面為“熱水袋”謎底為“泡”的字謎,如果不知道“氵”是“三點水”,就不能理解謎底為什麼是“泡”。只有識字較多的識字者,才能達到較高的層級。

最後,字形思維具有娛樂性。字形思維是漢人特有的健腦操,常常存身於文字遊戲中。燈謎特別是字謎中,很多都是用來鍛鍊識字者的字形思維能力的。例如:

夕              (晒)

燈籠            (炮)

一頭牛          (生)

男賓止步        (嫗)

明月幾時有      (胖)

行不得也哥哥    (競)

雲破月來花影碎  (能)

最後一例,“雲”字形體破開只留下了“厶”,“花”字連同它的影子應該是兩個“花”字,因為“影碎”也就是說因為形體殘缺,只留下了部件“匕”和它的影子另一個形體稍長的“匕”,再加上“月”合攏來共同組成了“能”字。如果沒有足夠的漢字字形知識,是無法射中或者理解謎底的。拆字算命乃至讖緯神學雖然是迷信,但是在字形思維這一點上,與此相同。還有拿字形特點編的故事:

有一天申先生寫信給他的朋友熊先生。一時疏忽,把“熊”字下 面四點忘了,寫成“能先生。”熊先生一看,又氣又惱,提起筆來寫 了一封回信,故意把申先生誤寫成“由先生”,還說:“你削掉了我 的四個蹄子,我也要割掉你的尾巴。

類似故事,也都需要憑藉字形思維理解。

字形思維作為漢語社會中識字社群特有的一種思維方式,廣泛而且深刻地反映在識字者的日常生活裡的文字解讀、書寫活動中,它的存在,不僅表明掌握書面語或者說識字與否是社會分層的重要標記,而且無可爭議地證明兩大層級的成員至少在某個方面的確存在著思維方式差異並且存在著因此而造成的行為能力的差異。

字形思維的存在也提示了我們,書面語較之口語,或者粗略地說文字較之語言有表現更強的社會性,社會語言學應該更多的關注書面語,關注文字的社會分佈以及文字使用情形的社會分佈,並且在此基礎上回過頭再去看或者對比著看有文字知識缺陷者的語言特點(例如字形詞語缺乏)。具體到漢語社會,要加大對漢字的社會分佈以及漢字使用情形的社會分佈的研究。由於漢字自身的難度、人為制定的漢字學習內容以及學習方式造成的難度,漢字在幾千年的歷史中,已經在漢語社會裡的識字者與非識字者中形成了一道大溝,以前只用知識分子的小資產階級或者資產階級思想與工農民眾的無產階級思想隔閡解釋,現在看來,不同的思維方式也可能是這道大溝的成因之一。

字形思維的存在也引導我們去考慮一些相關問題,例如,人們在對客觀世界的認識過程中,形成了以客觀世界為基礎但是又不完全等同於客觀世界的人化世界,語言是反映人們這種認知成果的形式。對於漢人來說,文字看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反映人們這種認知成果的形式,否則我們難以解釋漢語中的字形詞語,難以解釋漢人的字形思維。至於字形思維的各種表現形式,其在廣度、深度上的界定,也都還有有待於我們深入研究的地方。

 


[參考文獻]

1易洪川.漢字的表意屬性研究.第六屆世界華語文教學研討會論文集第二冊,世界華文出版社(中國臺北)2000年12月

2易洪川、馮麗萍.漢語社會中有漢字知識缺陷社群的認知能力與方式調查.澳門語言學刊(中國澳門)2003年20期、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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